百济创立于公元前18年,统治朝鲜半岛西南地区约七个世纪,是一个创造出璀璨文化的古代国家。公元660年,百济被罗唐联军征服,8年后,高句丽灭亡,新罗驱逐唐朝势力,建立了朝鲜民族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古代三国中,百济同中国、日本等周边国家的交流最为频繁,在东亚地区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百济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却被歪曲或遗忘了。近来,随着埋藏在地下的遗迹和遗物大量被发现,百济的真实面貌也逐渐浮出水面。让我们乘坐时间隧道,去追寻它的足迹。
夜幕降临,锦江对面的公山城城墙上霓虹闪烁。公元475年,百济人将都城迁至熊津——今天的忠清南道公州市。公山城是百济人为守护王城充分利用自然地形建造的,长达2,660米。
2015年7月8日,在德国波恩举行的第39届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将对东亚文明的形成做出巨大贡献的百济历史遗迹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统称“百济历史遗迹区”。百济历史遗迹区具体包括:忠清南道公州市的公山城、宋山里古坟群,扶余郡的官北里遗址、扶苏山城、陵山里古坟群、定林寺遗址、扶余罗城,以及全罗北道益山市的王宫里遗址和弥勒寺遗址等八处历史遗迹。其中公山城、扶苏山城和定林寺遗址五层石塔、弥勒寺遗址的西石塔,经过风吹雨淋、日晒雪打,已是残垣断壁,摇摇欲坠,但在1300多年的岁月里,却始终守望着韩国人的生活。
在黑暗中昂首挺立的历史遗物
公山城城墙路沿着山岭和溪谷绵延不绝,这里江风徐徐,是人们俯瞰公州市景、林间漫步的最佳之选。
其他遗迹直到不久之前才被发掘。1971年夏天,经证实,公州宋山里古坟群中有一座为百济武宁王陵,举国震惊。1993年12月,扶余陵山里古坟群周围的陵寺中出土了百济金铜大香炉等文物,被确认为王室墓地。扶余罗城是一座土城,一直没受到关注,从1975年开始着手发掘工作至今,周围陆续出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遗物。益山弥勒寺的东塔遗址于1974年被发掘,王宫里遗址直到1989年以后,其规模才被勘探完毕。
百济在汉江流域地区打造了古代国家的雏形,发展农业和铁器文化,建国后500年的时间里,建造了首尔百济时代的大规模土城。它虽然不在此次申遗范围之内,但境遇却差不多。北部的风纳土城被认为是百济的第一个王城——河南慰礼城,1925年发生洪涝灾害时首次被发现。但直到1997年建住宅公寓时,这里出土了大量百济的遗址和文物,才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
夕阳收起余辉,夜幕悄悄降临,公山城也渐渐亮起了灯盏。此时,苍茫的夜空下,城墙露出稀稀疏疏的身影,似乎在隔江呼喊对岸的人。夜深了,依然还有未归人。也还有一些人,没有被叫到名字,不知归途,草草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人生。
扶余定林寺遗址五层石塔,高8.8米,公元7世纪中期落成,是百济故土上现存的两座三国时期石塔之一。百济人以木塔为原型,采用石材建造了新型石塔,统一新罗时期在此基础上最终形成了典型的韩国风格的佛塔造型。第9号国宝。
南端的梦村土城被推测为整个都城的主街区,也是20世纪80年代被发掘的。
在横跨朝鲜半岛中部的大动脉——汉江流域,百济在西南地区,以儒教、佛教、道教思想为根基,打造了绚烂的建筑艺术和独特的造型美。这些在地下沉睡千年、终于重见天日的遗址和遗物,是百济这一古代王朝在前后近700年的统治时间里,与中国、日本等各东亚古代王国交流的最好证明,作为世界遗产,具有宝贵的保存价值。这些曾被埋藏在深邃的泥土中或被厚厚的尘埃所遮蔽的客观证据由于一个偶然机会被发现,其惊人的价值和意义需要学者和研究者们反复研究和探讨。笔者关注的并非物品本身,而是要探索百济对韩国人的思想带来的影响。
这一尝试虽然满怀雄心,但笔者的全部资产唯有不够专业的感兴趣而已。笔者的兴趣起源于发现,这些终于重见天日的历史载体通常都与朦胧、含蓄和不可见的东西有关系。它们以固有的方式将过去紧密连接,轻易不会变老和变化。它们排斥忘却,是过去的守卫者。
治愈战争伤痛,促进民族和解
扶余白马江游船正从高达40米的悬崖——落花岩边经过。这里流传着公元660年百济亡国之时三千宫女投江自尽的故事。为祭奠三千宫女的亡灵,在悬崖半山腰上修建的皋兰寺保存至今初,据推测该寺庙建于11世纪。
1955年4月18日,扶余地区首次举行了纪念百济的“百济大祭”活动。原计划的开幕式因淅淅沥沥的春雨突然变成倾盆大雨而不得已向后拖延了两天。扶余是百济的都城,包括最后一个王——义慈王在内,前后六代君王在此统治了123年之久。百济大祭由祭奠历代君王的祭典拉开帷幕,以慰藉三千宫女亡灵的水陆斋落下帷幕,历时五天。水陆斋讲述了面对国破家亡,三千宫女悲愤不已,从落花岩纵身跳进白马江自尽的故事。为观看此次活动,全国两万多名观众蜂拥而至,扶余邑内的旅馆和饭店全部人满为患。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交通条件下,这算是相当大的规模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供奉百济的三位忠臣——成忠、兴首、阶伯牌位的三忠祭。数百名学生和民众参与到队列中,再加上路边的观众,场面可谓盛况空前。
这一活动大获成功,扶余的白马江和“三千宫女落花岩”因此成为了可以媲美德国莱茵河“罗蕾莱山崖”的著名风景名胜。但这还不足以说服民众,让所有民众团结一心,自发地参与到募捐活动中。当时,百济遗址还没有被发掘,缺乏文化自豪感。那么,其意义难道仅仅是“揭开民族团结与和解的新篇章”?
朝鲜战场上联合国军队首次出征,在前后大约三年的时间里,超过三百万名将士为此失去了生命,其中包括死于内战所特有的对政治犯和各方反叛者的大屠杀。1953年停战后,由于无法割舍的血缘和地缘关系,治愈分裂的伤痛成为整个社会亟待解决的课题。扶余也不例外。此时,扶余的有识之士冥思苦想,最终决定以讲述的形式来纪念面对外敌征讨,为风雨飘摇的民族献出生命的三位忠臣和三千宫女,歌颂他们的忠贞。由此,顺理成章地,慰灵祭得以成为扶余地区人民对战争中失去的家人和邻里的祭奠。10年后,自1965年开始,这一活动得到政府全面扶持,成为一种地区文化庆典,规模不断扩大。
吴泰锡的戏曲《白马江月夜》(1993)便是以扶余郡恩山面流传的恩山别神祭为题材打造的,该剧因融入了巫术元素而备受瞩目。关于恩山别神祭的由来,有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恩山地区突发疫情,一位老人熟睡中梦见一位身骑白马的将军托梦说,百济士兵们的尸骨四处散落,无人看管,若把这些尸首归拢起来,举行一场葬礼,村里的疫情便会消失。于是,村里人便按梦中所言,将散落的白骨收起来,做法术,果真疫情消失,村子又恢复了平静。
2014年夏天,首尔南山艺术中心重新上演了《白马江月夜》,导演兼原作者——吴泰锡先生对原作进行了大幅修改,观众们纷纷评价说:“同第一次演出相比,此次演出以百济士兵、义慈王以及顺丹(主管整个村子巫术的老法师的女儿,刺杀百济义慈王的新罗刺客的转世)之间的和解为主线,主人公之间的矛盾和叙事情节的展开更加清晰、明了。”修改过程中,将朝鲜战争同百济灭亡相联系的隐晦含义全部被删除。剧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在村子入口,过去百济城墙的所在地——松山城墙下,发现了17具遗骸。剧情发展到这里,原本有这样一句双关语台词——“无论是百济的士兵,还是战争时期大屠杀的冤魂”,也被删掉了。作者用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和博学巧妙地填补了删除这一历史讽刺导致的空白。那么,是什么让这位70多岁的老人做出如此选择呢?
陵山里古墓群是泗沘(扶余)作为都城时期百济王族的墓地,现存7座,坐落于海拔121米的山岭南侧斜坡半山腰上。
“国破家亡,风骨犹存”
玄镇健(1900-1943),韩国现代小说初期的著名作家,热衷探索社会和文化问题,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时期,玄镇健曾担任报社记者,由于受柏林奥运会马拉松选手孙基祯夺冠报道中抹去日本国旗事件的牵连而入狱,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受此影响,玄镇健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不得不放弃报社工作,变卖房产,靠养鸡维持生计。生意惨淡,不多久便因顽疾肺结核离开了人世。
就在这一时期,他发表了以阿斯达和阿斯女这一对百济的石匠210 Koreana 夏季号 2017 夫妇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无影塔》(1939)并非偶然。继《无影塔》之后,玄镇健还以百济为历史背景,连续创作了《黑齿常之》(1940)和《善花公主》(1941)两部长篇小说。在《黑齿常之》连载前夕,玄镇健曾阐明对历史小说的看法,他相信“过去更加现实,它所拥有的真实性是现在所不具备,也无法获得的”,“和以现在为素材相比,可以获得更加生动、鲜活的现实感”。《黑齿常之》讲述的是一位将军顽强抵抗外敌侵略、带领百济复兴的故事。该小说在《东亚日报》上连载,后来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强烈压制被迫中止。以家喻户晓的百济武王传说——《薯童谣》为素材的《善花公主》曾在日刊《春秋》上连载,后来也中止了。玄镇健将小说主人公确定为一位被带到新罗的首都——庆州修建佛国寺石塔的扶余石匠是有历史依据的。多部历史文献都有记载很多百济的木匠或石匠被调集到新罗修建寺院和佛塔。但玄镇健却是第一个给他起名,称作阿斯达。可以想象,名字起好后他的那份高兴和得意。阿斯达是《三国遗事》古朝鲜篇中始祖檀君建国时的都城,意为“朝阳的土地”,是朝鲜民族的一种象征。具体说来,《无影塔》讲述的是百济灭亡后一个微不足道的百济石匠阿斯达、爱恋他的新罗贵族的女儿珠曼以及因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而从扶余来到庆州探望丈夫的妻子阿斯女之间的关系。
诗人申东晔(1930-1969)在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统治时期的扶余出生和长大,其诗的主旋律就是扶余这个地方。因为他并非仅仅借“存放灵柩架的房子,阳地旁/留着鼻涕/卖面条的老妪”、“杏树村里/困倦不知时节”之类的故乡往事抒发情感,他的历史想象从百济追溯到三韩、高句丽、扶余等上古时代,又回落到东学、“三•一”运动、朝鲜战争、“四•一九”革命这一系列的近现代历史事件当中。阿斯达和阿斯女是他的诗中经常出现的主人公或叙事者。申东晔继承了玄镇健在《无影塔》中建构的这种虚构的人物设定和场景,将阿斯达和阿斯女改头换面为因战争和贫寒饱受煎熬的同胞,或分裂局面的象征。
叙事诗《金刚》是申东晔历史人道主义思想的集中表现。他对“五千年来饱受驱逐的无辜百姓”满怀怜悯和愤怒,通过描写过去发生的事件审视历史。他的成功在于立足现在反观历史,然而这种历史观也为他的失败埋下伏笔。下面这个诗句便是最好的例证。
百济,
自古便是聚集后
腐烂的地方
毁灭,却
留下肥料的地方
金刚,
自古便是聚集后
腐烂的地方
毁灭,却
留下精神的地方
——申东晔《金刚》第23章
百济,
自古便是聚集后
腐烂的地方
毁灭,却
留下肥料的地方
金刚,
自古便是聚集后
腐烂的地方
毁灭,却
留下精神的地方
——申东晔《金刚》第23章
全罗北道益山王宫里的五层石塔是以百济石塔为原型,结合统一新罗时期的造型,于高丽初期修建而成。顾名思义,王宫里可能曾被计划用做百济的新都城。石塔现高8.5米,为第289号国宝。
从扶余扶苏山城延伸至金刚山脚的罗城遗址处立有一块诗碑,纪念这位对贫穷苦难的“祖国心怀忧虑”的诗人。
必须重新改写的败者故事
“假新闻”引起的轩然大波,不仅在现在,在过去也同样存在。胜者的故事永远都被添油加醋广为流传,而败者的故事却好似老妇人伴随着长叹的抱怨。百济也是如此。在胜者的智慧和勇猛面前,败者的无能和没落被无限放大。这种简单模式历经多少个时代,俨然变得远比真相牢固。在这一过程中,过去在人们的现实意识和情感的影响下被记忆和割裂。堕死岩原本是一场败仗的发生地,却成为了“三千宫女的落花岩”。扶苏山城最高处的泗泚楼原本应该写作泗沘楼,这一点已广为人知,却至今未能改正过来,原因也是如此。对于他们来说,基于客观事实关系的叙事结构既不必要,也不重要。
《井邑词》的第一句是“高高升起的月儿呀”,这是现存的唯一一首百济歌谣,直到高丽王朝和朝鲜王朝时期依然被称为俗乐歌词。据《高丽史》记载,井邑的一个商人外出做买卖多日未归,他的妻子到望夫石上远眺丈夫归来之路,担心丈夫夜路上遭遇不测时吟唱的就是这首歌谣。井邑市立国乐团为了纪念这首歌曲,每月十五都会进行各种丰富多彩的民乐演出。如此看来,以前那些歌唱百济的民歌无一不是歌颂月夜的。正因如此,每次活动都不会遗漏“白马江”、“水鸟”、“寂静”、“一叶扁舟”和“钟声”。
媒体人、小说家李炳注(1921-1992)在大河小说《山河》的序言中写道:“在日光下泛黄的是历史,在月光下浸染的是神话!(褪于日光,即为历史;染于月色,即为神话)”
作为对这一诗句的答和,可以说百济是处于月光下。夕阳收起余辉,夜幕悄悄降临,公山城也渐渐亮起了灯盏。此时,苍茫的夜空下,城墙露出稀稀疏疏的身影,似乎在隔江呼喊对岸的人。夜深了,依然还有未归人。也还有一些人,没有被叫到名字,不知归途,草草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人生。百济的月光笼罩和轻抚着这些被毁坏、遗漏、歪曲的软绵山河的痕迹。(李民译)